前段时间，有网友发现，在福建省莆田市仙游县鲤城派出所，有一间“妈祖评理室”，用于调解邻里日常矛盾纠纷。
妈祖当起了“评理员”，网络上“热梗”不断：“不在妈祖面前撒谎，是福建人最后的底线”“你敢对妈祖发誓吗？——我招”。
“真的是这样，网民的‘调侃’来源于生活。要是有人想在调解中撒谎，我们会请当事人先去妈祖庙‘拜拜’，让他们先有一个敬畏之心。”2023年8月，莆田市司法局湄洲镇司法所所长杨炀向南方周末表示，通过福建人对妈祖的敬畏，可以将“不撒谎”化为一种自我约束，从而维护公平。
在莆田市湄洲岛——妈祖的故里，也有一个妈祖评理室。这是莆田市第一个妈祖评理室，于2019年6月由当地政法委、社会事务局、司法局等13个部门联合成立。它设立在湄洲镇司法所一楼，紧挨着妈祖中学。
“当初设立的时候，是想在面对疑难纠纷时，整合全岛调解资源和力量，联动化解矛盾；并且借用民间的信仰力量，推进矛盾纠纷合法依规化解。”湄洲镇司法所原所长黄文芳告诉南方周末。目前，妈祖评理室的功能并不局限于矛盾纠纷调解，还具有社区矫正、法治宣传和教育引导等功能。
作为湄洲岛最出名的人，妈祖在家乡不仅仅代表一种宗教文化和信仰，也早已形成一种无形的规训，融入到当地社会治理过程当中。
1 在妈祖的注视下
夏天到了，杨炀每天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，是从三楼的宿舍下来，到一楼的妈祖评理室开空调，“这个空调有好些年头了，要提前开，如果有访民过来不至于进屋里太热。”
大学学的是法学，杨炀毕业后进入司法行政系统，2021年调任湄洲镇司法所所长，并负责妈祖评理室的调解纠纷工作。
在纠纷双方进入妈祖评理室之前，可以各自选择一个信服的评理员参与调解。该评理员可以是湄洲镇司法所的工作人员，可以是所在村的村干部，也可以是社会乡贤。当事人请他们为自己发声，争取权益，解决矛盾。“调解纠纷和修锁匠一样，需要一把钥匙配一把锁。双方调解人都需要找到自己适配的那把钥匙，事情才会出现转机。”这是黄文芳从业三十多年悟出的心得。
在杨炀看来，这就像两军相持对垒，随时有交战可能；双方来到“点将台”选择自己的军师，为自己出谋划策。
当双方都向评理员清楚表达诉求之后，评理员们开始了他们的工作：现场记录、逐一核查，邀请相关工作人员形成合力，而后等待时机成熟，请双方来到妈祖评理室。
评理员会利用妈祖的“定力”先给局面降火：“你们是否愿意在妈祖的注视下开展调解？”在每次调解开始之前，主持人都会让在场所有人起立向妈祖致意，在征得全场同意后，主持人宣布进入下一个环节。
“有访民刚过来怨气就很重，这种氛围是不利于纠纷调解的，通过向妈祖‘致意’，奠定一种和谐、包容的基调，调解成功率会高一些。”杨炀向南方周末表示。
这也是黄文芳将评理室取名为“妈祖评理室”的初衷之一：利用湄洲岛岛民的信仰习惯，将信仰扩展到调解工作当中，妈祖信仰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给人们以精神支柱，使调解更省力省心。
事实证明，黄文芳这一招是奏效的。残障人士蔡某林就是受益者之一。
2020年至2021年，寨下村的蔡某林受雇于徐某需，当抹墙工。虽然是聋哑人，但蔡某林干活从不拖沓，也从未被客主投诉。一年内，蔡某林的工钱有11万元，但徐某需以生活困难、经济来源单一为由，一直拖欠蔡某林工资。2022年，他们数次对簿公堂。
法院认为，蔡某林与徐某需之间存在劳务合同关系，徐某需拖欠工资款的行为构成预期违约，应当返还相应的利息与工资金额。但徐某需数次推诿，并未按法院判决约定期限还款。
2023年5月，蔡某林转辗来到妈祖评理室，诉诸民事调解。在妈祖的“注视”下，最终，徐某需同意每月1日之前转账支付蔡某林2000元，预计两年半时间全部支付完毕。
“中国传统文化中向来有‘举头三尺有神明’的说法，对于心中有妈祖的人来说，这自然而然就是一种约束。”中华妈祖文化交流协会办公室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表示，妈祖评理室既是基层工作者创新解决问题的新方式，也是另辟蹊径为百姓解决纠纷的新场所。
“真有矛盾，我们也喜欢去那里（妈祖评理室）调解，毕竟在妈祖面前，他们（工作人员）也不敢刻意偏向哪一方，对调解结果的公平，心里更有谱。”一位湄洲镇居民说。
自2019年6月成立以来，湄洲镇的妈祖评理室开展矛盾纠纷调处近200件，全部调解成功。在莆田市，有不少派出所和司法局向黄文芳、杨炀取经。三年内，当地共出现了12所妈祖评理室。
2 “谁都不能不给妈祖面子”
为什么难以调解的民事纠纷，在妈祖评理室中能够顺利解决？
黄文芳认为，民事纠纷不同于刑事案件，民事调解的过程是调解人与各方当事人之间的心理互动过程；调解成功与否，与调解员的心理素质、调解方法、策略等有很大的关系。调解员是在了解当地民风民俗的基础上，诉诸人们自然相信的公德与常识，并将其融入到人们日常社会行为当中。
福建省妈祖文化传承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学术带头人陈祖芬认为，有的民事纠纷拖的时间长，取证难度大，介入成本高，这时候借助自然生长在人们心中的信仰力量，可能比说教更有用。
杨炀至今记得一起调解长达8小时的婚姻纠纷。
2018年12月，林某（女）与黄某（男）按照当地习俗举办婚礼，并在双方亲属的见证下，黄某支付给林某聘金136000元。因工作原因，二人迟迟未领结婚证。
2022年3月，双方感情破裂，黄某以未办理结婚证为由要求林某全款返还聘礼。林某不同意，双方因此多次发生争执。
“婚恋纠纷是湄洲岛上纠纷较多的案件，但也是最无奈的。婚姻法中支持离婚的依据是‘感情破裂’，但现实中，‘感情破裂’的情形和证据都难以判定。况且他们二人还未领结婚证。”杨炀说。
林某认为，虽然没有办理结婚证，但双方已按照湄洲镇当地习俗结婚，并与黄某同居两年，存在事实夫妻关系，与黄某关系破裂属于正常的离婚关系，无需返还聘礼。黄某则认为，是林某一心想要离开，所以有权向她索要聘金。
劝离还是劝和，这对评理员们来说是一个问题。
“不能一锤子定买卖，需要先把纠纷的事实摸清楚，把当事人的诉求底线摸清楚，包括当事人的基本信息、性格特点、思维方式、人际环境等等。再挑主要矛盾攻坚。”杨炀说。
经过一系列评估，杨炀和评理员们给出了“诊断”：双方的婚姻属于死亡婚姻，复合的可能性极低。
疫情期间，调解采取“线上+线下”模式。镜头中，林某带着哭腔，眉头紧锁，情绪激动，黄某也语气不善。为了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，评理员一度暂停调解，与当事人分别谈话，倾听双方吐“苦水”，并再次对案件进行释法明理，为当事人双方算明经济账与法律账。
当双方还是不肯让步时，评理员们再次搬出“法宝”：妈祖信仰。“希望你们俩不要在妈祖面前动怒，人在做天在看，各退一步，大家日后好相见。”杨炀说，“气氛烘托到了，调解一般就会有所突破，谁都不能不给妈祖面子。”
最后由女方返还部分聘金，双方和平分手。湄洲镇司法所干部当场宣读协议书，当事双方及村干部均无异议，分别表示愿意接受并签字。
“别人讲话不听，妈祖‘讲话’我们还不听吗？”有湄洲镇居民称，在当地人心里，妈祖就像身边逝去的先辈，在妈祖面前撒谎，就是向长辈撒谎；在妈祖面前生气，是对她的极大不敬，要遭受惩罚。
除了纠纷调解，妈祖评理室还承担着监督管理社区矫正对象的工作。杨炀和同事负责将他们带回到户籍所在地，每个月进行集中教育，后期尽可能帮助找到合适的工作。两年来，杨炀也记不清自己送走了多少批次社区矫正对象。
2020年冬天，当17岁的张文第一次来集中学习的时候，心里不以为然，直到看到评理室内的妈祖像时，才觉得有点意思。“在妈祖中学上学的时候，同学们有时候叫她邻家大姐姐，我觉得挺亲切的。”张文向南方周末回忆。
杨炀对张文的第一印象是长相清秀、瘦瘦高高，不爱说话，喜欢独来独往。2019年，张文因借自己银行卡给好友洗钱，被法院以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，缓刑二年。
杨炀和派出所民警走访了张文的家，“真是家徒四壁”。他还发现，张文虽不爱和人交流，但一言不合就对自己的母亲恶语相向。“长期的情绪积压，孩子容易有一些不良的发泄方式，并且可能发泄在母亲身上”。
杨炀认为，张文不仅需要法律法规教育，更需要道德教育。“我们有责任告诉张文自己应当在家庭中扮演什么的样的角色”。
张文每次来妈祖评理室集中学习，杨炀都会请心理咨询师对他“额外补课”，又找张文的母亲一起配合道德教育。或许是心理咨询，或许是集中学习起了作用，在妈祖评理室，张文当着杨炀和母亲的面作出保证：以后要回归正途，好好赚钱。缓刑期满后，张文在湄洲岛当起了外卖员。
3 当妈祖故里步入现代
实际上，妈祖“参与”家乡现代治理的方式，不只体现在妈祖评理室。
妈祖原名林默，宋朝时期出生于湄洲岛，在民间传说中，她因救助渔民而不幸遇难，年仅28岁。去世后，乡人为她设立了神女祠，其生平和显圣事迹经后人持续润色，被奉为海神，最终形成以中国东南沿海为中心、波及海外的妈祖文化圈。民间素有“有海水处有华人，华人到处有妈祖”的说法，妈祖信众遍布世界38个国家和地区，近3亿人。2009年，“妈祖信俗”经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审批入选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》。
如今，在湄洲岛上，大部分岛民都能脱口而出妈祖的身份证号：350321096003237001。350321是莆田地区身份证的统一编号，09600323对应妈祖的诞辰：公元960年农历3月23日。
网络上曾一度流传妈祖的居民身份证实体卡，但湄洲镇管委会工作人员表示，该卡为网友P图，妈祖有身份证号，但并无真正的身份证实体卡。该身份证号是由湄洲岛妈祖庙向有关部门申请和备案，是一个虚拟身份证号。
中华妈祖文化协会办公室负责人说，在现代社会中，身份证是出行必备的重要证件，特别是乘坐火车、飞机等交通工具的时候。作为由人成神的妈祖，她也需要一张属于自己的身份证，这样更容易走出莆田、走出国门。
司法过程中，也有妈祖的身影。低保户高某甲借贷案就是其中一个例证。
2020年2月，高某甲向高某乙借款5.7万元，到期后未偿还。2021年4月，高某乙向莆田市秀屿区法院申请强制执行。
然而，同年，高某甲在一场与高某丙的机动车交通事故中瘫痪。当法院得知涉案人均为湄洲岛民时，法官数次协调，希望高某乙作为妈祖信众，能够信奉妈祖“行善”文化，对高某甲的特殊经历表示同情。
在征得高某乙的同意后，法官并未扣留提取高某丙支付于高某甲的5万元，将此款用于保障高某甲接受治疗和基本生活。
秀屿区法院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表示，裁判结果能否被当事人接受、能否得到社会公众的认可，有许多影响因素，其中包括天理人情。利用妈祖信仰对当地居民无形的规训，将妈祖文化与司法审判的定分止争相融合，找准权益博弈的平衡点，使司法裁判最大程度符合普通民众的善恶观念，促成判决的正当性与可接受性。
在当地教育体系中，妈祖更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。本科院校莆田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从2016年起开设“妈祖文化传播人才培养特色班”（简称妈祖班），设有妈祖学概论、宗教与民间信仰等8门专业必修课，学制一年，由来自该校不同专业的学生组成特殊集体，7年来培养了三百余名学生。
“教育是一个慢活儿，妈祖班并不是培养学生信仰的班级，而是在对妈祖文化的了解和实践过程当中，加强学生自我道德约束力。他们在学习过程当中接触到的人和事，都有助于日后思维模式的变化，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。”在妈祖班任教的陈祖芬向南方周末表示。
龚亦帆是妈祖班第一届学生，2023年从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世界宗教研究所硕士毕业，正在申请博士。
“毫不夸张，来莆田读大学就是因为这是妈祖的故乡。”2014年，龚亦帆从云南昆明来莆田上大学，专业主修人力资源，但更多精力放在“妈祖”上，大学四年走访了福建龙岩、泉州、福州等地的妈祖宫。“它不仅仅是一种文化，也是接触当地信众、感受乡土的一种契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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